31岁那年,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
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文|吴仲
消失的闺蜜
在我的微信好友栏里,有个特殊的聊天框。逢年过节,季节变化,我都会踌躇着打开它,写上几句话,发送,然后熄掉屏幕,等待不会有的回复。这个聊天框的对象是我的好友Wendy,两年前的一个冬夜,她给我发了一封“断联短信”。
信的内容简短又克制,大意是,上次见面后,她感觉自己状态不佳,“要逃走一段时间”,希望我们暂时不要再见面,也不要联系了。
对这封信,我有点预感。收到信息前,我们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面。对我俩,这很不寻常。Wendy是我高中时的同桌,也是我在北京最亲密的朋友。十年前,我到北京读研,报到后去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她,因为我把行李提前寄到了她的宿舍。我俩的学校间距离只有两站地,经常约着一起吃饭。再后来,我们都毕业了,她租住的小屋是我去过的第一个北京朋友的家。工作后,我俩见面变得更加频繁,几乎每隔两周就要一起出去吃火锅,到对方家小坐、小住,疫情期间居家办公的时候,我俩几乎天天黏在一起。2021年,为了离她的住所近一点,我跑到南城租下了现在的房子。
我常形容,我们是“可以穿着睡衣见面的朋友”。的确,那个冬天,我经常在睡衣外套一件羽绒服,打车到她家,然后一脱衣服,就可以安然融入那个温暖的沙发了。比起朋友,她更像这个庞大嘈杂城市里的家人。
但2023年的那个秋天,我们却有两个月没有见面。9月最后一次约着吃了顿火锅后,她似乎变得很忙。我发信息,她只回些表情包,一次我去云南玩,夜里拍了星空发给她,她也没有回复。再后来,我想约她出来就变得很困难,再后来就是那晚,在我又一次发起邀约后,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,再过十分钟,我就收到了上面的信息。
两年过去,我还能想起当时的情景。看着这条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信息,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,平静地回复,然后开始流泪,最后竟号啕大哭起来。
我开始反思,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,尽管她在信息里写了“不是你的问题”。我回想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,那是我们又隔了许久没有再见了。那年我经常出差,周末总是在工作,夏天又赶上男友从异地返回,不多的闲暇时间都留给了他,所以再约Wendy时天气已经转凉。一个周末,她从公司结束加班,我们约在地铁站附近的火锅店。在我眼中,那天没什么特别,我们嘻嘻哈哈吃完饭,聊了聊彼此的近况,之后一如往常地散步,直到下起小雨,我们各自打车回家。
但在她的印象里,这是一次“掉电”的约会。感觉到自己的变化,她也很难过,所以最终决定给自己留些恢复的时间,不知道需要多久。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?还是她在惩罚我疏于联络?
又或许理由已经不重要。我失去了她。在约会情境中有个词叫“Ghosting”,意为突然停止与一个人的交流,就像鬼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。而被Ghosting的人,可能都会像我一样经历猜测、反思和自我怀疑,一种与身体疼痛相同的神经通路被激活了,我意识到,突然中断的友谊也会像亲密关系中的分手一样,让人心碎。
老友
更重要的是,那时的我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别离。20多岁是结识新朋友的黄金时期,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,我们往往先认识同学,然后是实习时的同龄伙伴,再之后是不同工作场合的同事。但给朋友圈里的友人做个分类,很多时候相遇和疏远都是常态,读研时的几位好友,各自工作后见面机会越来越少。工作实习时的伙伴,在不同城市来来回回,想要聚在一起也不容易。于是,到了30岁,我突然发现,身边能随时联系,不怀芥蒂袒露心声的密友已经寥寥。
这似乎印证了父亲的一个判断。还记得青春期时,我经常为朋友热血上头,花很多时间和他们相处,为友谊中的小事或喜或悲。有一次,父亲和我长谈,说:“朋友都是暂时的。尤其是女孩,等你们以后结婚生子,就各人顾各人了,哪有精力放在朋友身上?”
那时的我只觉得他有偏见,但又很难找到理由反驳。在我成长的小城里,上一代女性的生活是“向内”的,她们社交机会不多,大部分时候都围着丈夫和孩子打转,似乎真的没有什么朋友。但我的母亲是个例外,她常年在外做生意,经常带新认识的阿姨回家,她过生日时,还会单独给朋友们开一桌席,和她们又玩又聊直到深夜,甚至忽略了我们。我想,这种“女人长大了就会失去朋友”的论断,多半是男性心中对“贤妻良母”的一种刻板印象吧。
我没有机会和母亲聊她的交友观,但那时,我的日常生活是被朋友们填满的。我长大的地方是个单位大院,童年常和一群同龄的孩子打打闹闹,“发小”和我是小学、初中的同班同学,13岁时,我们还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做过“结拜”,发誓要“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”。与男孩们的关系不同,那时女生之间总有许多细碎的小事可做,大家也会吵架,然后哭着和好,再继续一起游戏、闲逛。
到了青春期,友谊的主题又发生了变化。学习是生活的主线,身体的变化及与异性的关系则是一股暗流。我们在学业上不得不互相比较和竞争,但谁又都不希望朋友落于下游;涌动在心里的复杂感情,只能和朋友聊聊,却又总是欲说还休。这时,女孩之间的友谊是在一次次聊天中累积起来的,很难想象我们之间会有那么多话可说,从放学路上到楼下,回家还要没完没了地打电话。什么都可以聊,讨厌的老师、喜欢的明星、班里的同学、发育中的身体,当然还有各自心里的小秘密。
上高中后,青春期的一切动荡稍稍平稳,每个人的个性都初步显现,世界变得更复杂宽阔,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更加深刻稳定。而Wendy,就是在那时进入我的生活的。她是我在班里的一个“小团体”的一员,团体成员是四个女孩,我们都有一个姐姐,是家里的“二女儿”,有许多共同的生活经验。我们身高相仿,这就意味着座位靠近,高中三年,四个人都曾两两组合成为同桌。我们几家住得也不远,骑车放学路上可以结伴而行。还有一个相似点,我们几个都喜欢吃辣,所以经常在晚自习前去小卖部买辣条,然后就可以在操场上边走边吃,又笑又聊。
四个女孩里,我最闹腾,算是集体里的“e人”,她们仨则各有各的温柔。其中Wendy是班里的英语课代表,她家教严格,说话慢条斯理,能写一手好字。到高二,我们四个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。读书时代,和同学关系变好的一大佐证是,你们会在假期里见面,一起去郊外、去公园,那时大家都脱掉了校服,暂时自由,就能聊些平时很少谈的话题。
另外一件拉近友谊的东西则是闯祸和秘密。还记得有一次,我和其中一位朋友在放学时发现,学校行政楼的一扇窗户总会冒出红光,远看像间炼丹房。我们四人分享了这个奇观,最终耐不住好奇,决定在一个晚自习,各自搬张凳子去探个究竟。那天,我们偷偷溜出教室,抵达行政楼,又踩在叠成一摞的凳子上探头,才发现那间“炼丹房”是学校的监控系统机房,红光是LED屏的闪光。四个人几乎笑到站不稳。再后来,我们还在另一栋教学楼里找到一个“秘密基地”,靠近顶楼的天桥上,可以看见满天星空,俯视整个校园。四个女孩就常常站在那里,谈论人在18岁时特有的迷惑和渴望。
再后来,我们各自到了不同的城市读大学,但寒暑假必定要相约几次,谈各自的校园生活,谈遇到的新朋友,当然还有感情经验。大家都变了,但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。有一年秋天,我们约好一起去另外的城市旅行,大家各自从四面八方赶来,为了省钱,把房间里的两张床并在一起,四个人就躺在一张大床上,畅想可能的未来。
也是那次旅行,让我和Wendy的关系更近了。因为我俩返程方向一致,回去时一起坐了趟绿皮火车。没有买到坐票,那天我俩铺了张报纸,在列车厕所门口的空地上坐了一夜。车上人多、气味杂,常有人走动起身,我们不能睡觉就干脆靠在一起聊天。也许是摇晃的火车让彼此卸下了最后的隐藏,那夜,我俩聊了许多过去从未触及的话题,各自的原生家庭,高中生活的遗憾,求而不得的感情……那天,我意识到,Wendy不完全是我过去认识的样子。在她安静、温柔的外表之下,有相当坚忍和决绝的一面。不过,那时我们的生活仍在迷雾之中,两人只能抱着彼此,试图提供安慰。
在北京
读大学时,我曾非常痴迷几部美剧,比如《老友记》《老爸老妈浪漫史》,讲述的都是几个朋友间长达数十年的友谊。当然还有《欲望都市》,第一次看这个关于四个女孩间友情的故事,我就马上决定给女友们一人寄一盘光碟。在那时我不成熟的对未来生活的想象中,我们也会像剧中人一样,住在不远的距离,随时可以约个午饭,参与彼此的一切,相互支持,相互依靠。
但也是在《老爸老妈浪漫史》最后的几季,却有一个相当令人心碎的镜头。几个原本租住在一起的朋友,因为各自的工作、婚姻和生活进展,搬离了他们相聚的小屋。在万圣节的夜晚,一个女孩穿着扮装,孤零零地站在被搬空的房间里,等待朋友来给她一个拥抱。
那就是临近30岁时的我。来自父亲的“预言”悄悄应验了,密集地给好友们做了几次伴娘之后,我发现,她们的婚礼也成了我们友谊的休止符,大家住得远,工作忙,仅剩的时间和精力都留给了丈夫和孩子。“四人组”里的一个女孩和我们不在一个城市,另一个女孩则很快结婚生子,我和Wendy几乎成了彼此的唯一。
其实,和高中的朋友保持友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记不得是谁说的来着,同学就好像曾和你在同一屋檐下避雨的人,你们之间的情谊很深,但以后在一起能聊的,也只有避雨时的回忆。但我和Wendy不同。工作后,我俩关系反而越来越亲密,我想,一部分原因是发现彼此仍有许多共同关心的话题和爱好,两人约出去,可以讨论政治和外部世界,也能聊运动、看电影、吃火锅,而另一部分原因则是,在这个多元又复杂的大城市里,我们两个来自小县城的女孩,仍有许多共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经验,知根知底的朋友间,不需要太多前情提要,这让人感到安全、放松。
当然,还有一个关键的相同点是,我俩都在30岁前分手了。这也意味着,我们没能赶上急吼吼的社会时钟,没在预定的节点走上“轨道”。当同龄的女友们开始通过生产、哺乳和育儿中的种种艰辛,搭建紧密的互助情谊时,我俩像两只离群的羊,依偎着为彼此取暖,也重新交流另一种生命经验。
不进入轨道,也给人提供了新的契机。经历过20多岁时的种种挣扎,我们开始回头整理关于自己的一切,尤其是原生家庭和亲密关系。荷尔蒙的冲动渐渐淡了,男人不再是我们最重要的话题,曾经围绕他们展开的迷惑、嫉妒和痛苦,都好像变得很轻飘,但我们反而可以谈性、谈彼此的身体和痛苦,很奇怪,那些青春年少时不敢谈论的人和事,现在都显露出来。而成年生活里许多新的无助和茫然,一起聊一聊,脑子也能清醒许多。
我已经不再在乎父亲的断言。经过这些年,我发现,女性之间的友谊也可以有很多种样貌,她们可以像我母亲那样,拥有一个讲义气的江湖世界,也可以像我和女友们那样,在无数次长谈、字条和私语中,结成一张可以兜住我们每个人的大网。当然,我也能理解父亲对这种关系的误解,毕竟,女性的故事常常是潜藏于“地下”,不为男性世界所知的。就像过去很多代女性一样,在谈论经血、眼泪和分娩之痛时,在共同的痛苦和压抑中,获得一种被理解被支持的共同体的感觉。
我和Wendy最亲密的日子,是在新冠疫情期间。就像《倾城之恋》里的故事,当巨大的城市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,我俩迅速地结成了同盟,每隔几天就要到对方家里小住。白天一起工作、做饭,见缝插针地打游戏、看剧。晚上,我们就一起躺在床上看新闻,一起生气、流泪、骂人。
后来,她搬了新家,卧室窗户是朝西的。她总是拉上窗帘,开一盏小夜灯,Wendy睡眠质量不好,所以床品都特别柔软,这让她家越来越像个安全的小窝。在隆冬季节,我们经常半躺在床上看投影,一集一集的电视剧、她喜欢的音乐综艺,看累了就窝在被子里睡着。在最烦闷、最绝望的日子里,我在那张床上得到了久违的安稳感觉。
2021年春节,因为疫情原因,我第一次留在北京过年。除夕夜,我和Wendy复刻了一顿老家的年夜饭,我们买了羊肉和黄胡萝卜,在家自制羊肉馅饼,炒了菜,喝了酒。我俩一起看春晚,一起和家里人视频,一起守岁。我酒量太差,很快醉意朦胧,只记得半睡半醒间还在和她聊天、玩笑。好像时间就此停止。
生活继续,友谊长存
第一次忍不住给Wendy发信息,是在收到断联信的一个月后。那时快过年了,我出国玩给她带了礼物,希望她还没搬家,就按原地址给寄了过去。当然没有回音。
我联系了“四人组”里的其他好友,她们也试着联系了Wendy,结果也是一样。看起来,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,让她决定和我们每个人都暂时隔离。只是,对我来说,她是太重要的那一个。或者也正是我们之间这种过于紧密的联系,让她心生倦意?又或者是我太粗心大意,总试图把一切痛苦一笑了之?
仔细回想,她这样强烈决绝的行为并不是没有预兆。还记得她不止一次说过想要离开北京,想和一切人和事断联。前几年,她还关掉了更新挺久的微博,把头像换成了黑色。
我们那几年都过得不太顺利,只是人更多时候总是想着自己,是我忽略了她的许多说不出口的伤痛。我们曾无数次谈到父母,谈到生命的起点、儿时的经验。尽管花了很长时间去梳理,但有些伤不是轻易就能走出来的。我想,对于生活,她的心境也许一直有点疏离。还记得她上一次搬家,是因为和她同住的几任室友都结婚了,帮她收拾东西那天,她不无悲凉地跟我讲,“我不能住在这里了,这间房子让我感觉,所有人都在往前走,只有我留在原地”,再后来,她开始独居。
而她的这种心情,我要到两三年后才感知到。那时,我的室友也因为各种原因搬离了北京,身边人的来来去去,最容易让人感到无常、疲惫。我的选择和她是一样的,为了避免再受类似的伤害,我也不再和人同住。
另外一个有点滞后的经验来自今年。今年夏天,我意外脚趾骨折,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。刚受伤的那晚,双拐还没到,一个人靠膝垫爬行到卫生间时,我突然想起了Wendy。2022年夏天,她在骑行时膝盖受伤,有段时间不能行走,我还去家里照顾过她一段时间,当时跑上跑下陪她看病,自觉是个不错的朋友。但这次骨折,让我想起她刚刚受伤的那天。那天,我们约好了一起去另一个朋友家做客,她在途中摔伤了,给我打电话,但我那时已经到了朋友家,没有接到她的求助。再到后来,我赶到医院看她,陪她输液、拍片子,又看着她打了车,带着自己的自行车和伤腿回家。那晚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?我当时为什么不陪她一起回去?看着自己肿起的脚,我又一次陷入了自责。
和她一别已有两年,这两年,我在思念和自责之余,也开始生气。气她为什么就这样拒绝了我,气她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没在身边。这两年发生了太多事情,人与人或远或近,生活似乎永远没有所谓安稳的时候。最后一次和Wendy深谈,是得知她身体出了点小问题,激素和药物,让她对未来的想法也有些改变。我想,她心里一定还有很多角落,是我无法真正感同身受的吧。
到今年,我已经越来越少地想她,但还是会和熟悉的人提到她。没了这个最能吃辣的朋友,我很少再去火锅店,但每次看见新的店面,还是会想起她用娟秀的字迹记录的“北京火锅一览表”。她喜欢骑行,夏夜在街上骑车时,我也常想起以前骑行结束后,我们一起在公交车站的座椅上点过的炸串和啤酒。最后,虽然她说不要再联系,我还是忍不住发起信息来,换季降温,叶子落了,月亮不错,我都会给她发几句话,了解我俩情况的朋友总开玩笑,说我像个死缠烂打的前男友,试图挽回一段早已不存在的感情。
但我觉得,我们的感情没有消失。这几年,朋友们时有离散,梁文道有句话给过我很大的安慰:“缘起不灭,它只是以另外的形式,存在于结缘的人们身上。”我想,就像过去曾经历过的友情的起起伏伏那样,或许暂时不会相见的人,也会在下一个时刻重新回到我们的生命里。就像我身边那些结婚生子的女友们,当她们的孩子稍微大一点,我们不是又可以在假期相聚,不受干扰地聊天了吗?可能这就是友谊,比起亲子关系和亲密关系,它的情感烈度没那么高,但在其中,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。
最近一次想起Wendy,是因为意大利作家埃莱娜·费兰特的“那不勒斯四部曲”。这本书是她向我推荐的,故事的主线就是两个女孩间绵延一生的友情。在书里,她俩兜兜转转,总还是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再相聚了。又或者,即使不会再见,那个离开的女孩也还是在我们生命中留下了些什么。
(本文选自《三联生活周刊》2025年48期封面故事)
排版:小雅 / 审核:小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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